不只是醫學

     上個星期天突然接到家裡的電話，才知道阿嬤在家斷氣了。聽到時一整個傻眼，不是一個星期前回去時還好好的嗎?怎麼會發生得這麼突然，不管怎樣，也應該前幾天會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吧?電話中沒問那麼多，趕緊聯絡完在台北的弟弟後便趕緊驅車回家。看到阿嬤時已經是往生的狀態了，之前在經過家屬的討論同意後即宣布放棄急救程序，連醫院的急診也沒有過去。阿嬤看起來是那麼的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身上的溫度是冰冷的，臉上也失去了血色。跟我一起回到家中的弟弟雖然是抿著嘴巴，但是看得出來是非常的難過，眼淚一直奪眶而出，使得他走到角落久久不能自己。而我雖然眼眶是溼的，但我的腦筋卻是一片空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我竟然想不起來應該要有的許多回憶，哪怕是才一個星期也好。我只能在這個時候詢問當時在場的家人們這幾天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竟然會發生的這麼突然。

     原來兩天前阿嬤就開始出現虛弱無力的症狀，食慾也變得不好，甚至在前一天晚上開始有氣喘的現象。雖然事後有好轉阿嬤也接著睡著了，但是家裡的人也開始連絡親屬要隨時注意阿嬤的情況是否有變化，甚至準備送醫。而在星期天的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時，外籍看護突然跑來說阿嬤沒有呼吸了，在家中的各位拋下手上的食物連忙叫救護車來，得到的就是失去生命跡象的結果了。聽到這邊，我無言了，過去的病史再加上氣喘的症狀，這不就是心衰竭的表現嗎?怎麼可以就這樣放著繼續觀察就好?之前阿公的過世我沒能提供什麼幫忙，現在有了基本的醫學知識，卻還是一樣幫不上忙，阿這幾年的讀書是讀到哪裡去了?有這些症狀應該就要先知會我呀!但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現在多說什麼都是無用，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幫忙請假處理後事，協助載送各位趕回老家的親戚們。

     高鐵站跟小港機場來來回回不知幾趟，也看到了各位遠道歸來的表哥表姊們。一如預期的，率真性情的一位表哥從高鐵出來時心情就十分的沉重，當他見到阿嬤的遺體時果然嚎啕大哭了起來，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情。在旁的家屬們當然被這樣的氣氛渲染而跟著哭了出來，連忙安慰這位大學的助教。而最讓我擔心的則是遠從香港回來的姑姑，本身已經放過支架再加上性情容易焦慮，萬一情緒崩潰而心臟出了問題可就問題大了。還好雖然她也是一回來就坐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己，但是還好沒有出現其他身體的症狀，也算是讓我鬆了一口氣。而後看到她拿出書法來平穩自己的情緒，我也主動地到旁指點一二，教導姑姑一些基本的筆法跟觀念，讓她能夠把注意力轉移到毛筆上面。而在後續幾天的守靈當中，大家也是照著傳統的習俗由男人出來守靈。為了不要整個晚上枯燥打瞌睡，大家也都兩兩一組輪班聊天，而輾轉難眠的姑姑們也都出來和大家講話聊起當年的故事。

     原來在傳統的日據時代，阿公阿嬤是自由戀愛進而結婚的。也因為這樣的緣故，阿嬤在家中或多或少就受到了長輩的排擠跟冷落，畢竟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婚姻是太過於前衛的。也因為這樣的歷史，阿嬤在阿公過世後曾私底下透露日後她不想進入黃家的祖先牌位中，只願意和阿公合葬就好。當然大家是聽歸聽，還是勸阿嬤不要再想起那段不愉快的過去，讓阿公也比較好做人。而常常來家中探望阿嬤的幾位長輩，原來都是過去因家境貧窮而在過去曾經來到我家被阿嬤照顧過的孩子。儘管家中不甚富裕，阿公阿嬤還是盡量勒緊了皮帶，找出東西把這群孩子扶養長大。也因為這段緣故，這幾位長輩來到家中祭拜阿嬤時，無不痛哭流涕，跪倒地上久久不能自己。而在過去也因為阿嬤過於好心，幫同母異父的哥哥偷蓋阿公的印章背書而因此背了一大筆負債，家中的經濟況狀更是雪上加霜。但是阿公跟阿嬤還是牙一咬，用分期的方式還了在那時幾乎是一棟房屋的負債。而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比較鬆一口氣了，卻又有三姑的婚姻讓他們擔心了起來。

     原來當初因為二二八事件的關係，老一輩的人對於外省人都是相當的反感。也因此伯父當初被運輸大隊的上校認為乾兒子時，阿公就相當的不以為然。而更令阿公生氣的是，竟然有女兒要嫁給當中校的外省人。儘管三姑姑因此被召回家中等同軟禁，但是軟心的阿嬤還是偷偷幫女兒把行李打點好，讓三姑姑追隨愛情而去。而也因為這件事情，阿公氣得跟女兒斷絕父女關係，只剩下阿嬤跟其他的姑姑們私底下繼續連絡。而三姑姑辛苦的婚姻也就此展開，跟著這位好高騖遠的先生四處遷徙。儘管這位林先生可說獨具慧眼，總是在市場開發前就掌握了先機，不論是賣電腦或是養殖蝦卵，日後都證明了這些生意都能大賺特賺，但是卻因為他不能繼續堅持下去而落得兩手空空的下場。隨著工作一件件的換，三姑姑不得不開始肩負起家中的經濟重擔來賺錢養活一家四口，甚至一天身兼數職只為了填飽肚皮。可惜的是這樣的結果只換來先生狠心的離去另結婚姻，只留下當初不顧家中反對遷去香港的姑姑擔起養活兩個孩子的重擔。而前幾天凌晨在烏來號稱要載女兒而被流彈波及的那位先生，則讓這段過去的歷史再度掀起了漣漪。

     而在白天的守靈當中，鄰居更是紛紛前來上香致意，所有的人無不讚嘆阿嬤的慈祥及熱心助人，大家更是說著說著就流下了不捨的眼光。從來沒有聽見有任何人對阿嬤的批評，能夠做到這樣令人敬佩的長者，身為後生晚輩的我們更是深感榮幸。而之前常受阿嬤照顧的表哥更是學校下課後就趕回屏東替阿嬤上香，希望陪伴阿嬤最後一程。而當大家聊到阿嬤生前最掛念的就是聽到大家平安回去後打電話跟她報平安，表哥脫口說出之後回家不曉得要打給誰，大家又感傷了起來。想到上個星期跟阿嬤說的最後一通電話只是單單回到嘉義了，更是後悔當初為何不多花點時間陪陪阿嬤說話。

     然而在這幾天當中，也遇到了許多哭笑不得的事情。老一輩的鄰居對於喪葬這種東西還是充滿著恐懼，當經過這邊的靈堂時多會禱告阿嬤不要來帶走他。而說也奇怪，有幾位來這邊拜過或經過這邊的人不論年壯亦或老年，都說回去之後身體出現各種不適的症狀，都托人來這邊拜托我們上香請求阿嬤不要如此關愛他們。而玄的是當上香的香燒完之後，他們也都說他們的不舒服都緩減了。雖然心中相信阿嬤如此慈祥的人不會做出這些害人的舉動，但既然如此歪打正著，也不方便多做評論。而表哥年幼的女兒最近半夜也是哭得厲害非常，聽說以前不曾如此，大家還是按照習俗拜託阿嬤不要如此掛念人間的後輩，在天國好好安息。

     時間過得很快，出殯的時間也到了。上次遺憾阿公火化的骨灰沒有見到，這次便跟隨著靈車前往火葬場準備幫阿嬤的骨灰入殮。而長年念佛的阿嬤身上倒是沒有燒出什麼舍利子，大概也跟她過去沒有什麼結石的病史相符。而火化後的脊椎骨多已灰化，骨質疏鬆的殘骸跟先前的臨床診斷大致相同。想到可以這樣陪伴阿嬤走完人間的最後一程，心中還是多少有點欣慰。而入斂的骨灰罈也決定跟阿公放在一起，讓這對感情相當融洽的夫妻又能再次重逢，也算完成了阿嬤最終的心願。

     整個儀式結束之後，大家也開始整理阿嬤留下來的東西。大家以前買給阿嬤的各樣禮物，想帶走的各樣紀念品，隨著各位的打道回府，也讓這個家開始空虛了起來。翻開阿嬤平常的日記本，除了平常的日用支出之外，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某人何時打電話回來，某人回來探望她。而看到許許多多的支出都是為了包給孫子輩的紅包，更讓我感到慚愧。從來都是要父親提醒才會偶爾包個紅包給阿嬤，卻忘記了以前阿嬤總是毫不吝嗇的給我們這群孫子如此多的零用金，也難怪阿嬤身後所剩不多。而看著一頁頁離現在越來越接近的日期，我的眼角濕了。五月底的字跡開始有些無力，而接下來印入眼簾的就是一片空白了。自己真的花太少時間陪阿嬤了，求學期間長年在外偶爾才在家中，好不容易服替代役可以常常回家，卻總是忙著看球賽跟阿嬤搶電視。放假也常想著出去跟朋友聚會，而等到回到家門時，也多要收假回去了。而上班之後，雖然有機會可以回家，但是短短的時間之內也是排滿了行程，轉眼間就又要開車北上了。而臨行前阿嬤總是吩咐要多帶許多水果跟零食給我，我卻都怕麻煩的拒絕了。雖然我知道阿嬤是失望的，但是我總是抱持著以後回家有的是機會再吃的心理不以為意。沒想到這麼突然的一天來到了，我卻還沒習慣這種該有的嘮叨已經不再有機會出現了。直到這一天我才開始理解到原來我虧欠阿嬤的太多，卻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給我當個懂事的孫子了。

後記

     喪假請完回到了醫院，剛好是來到了過去阿嬤最常去的骨科。看這許多年紀相仿的病人，不禁令人觸景生情。剛過世的阿嬤也曾經因為這樣的問題多次開刀，也一樣愛漂亮不喜歡拿拐杖走路，一樣不喜歡穿上行動不變的背架，一樣因為這樣再度跌倒住院開刀，可惜的是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再唸這位慈祥的長者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生命中有許多我們應該珍惜的東西，而往往我們卻因為習慣而忽略了應有的付出和關心。現在每次回家，一定都會主動去跟阿公阿嬤上香報平安，不用再被提醒。當初阿嬤要我們去跟阿公拜拜心中多少還是有點偷懶，但現在卻開始懷念起那段日子。如今隨著阿嬤的遠去，申請的外傭也另謀出路，偌大的家中只剩下父母親兩人居住。而之前常會回來探望阿嬤的親戚們，如今更少了回來的動力。現在的我也只能利用僅存的少少假期多回家走走，畢竟經過了這樣一件事情，更讓我們體會到保握現在的可貴。最後也期許在天的長輩們安祥快樂，過著健康無罣礙的日子。

                                                                                                     2010. 06.06